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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07年:中国人的常识世界

1999-02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葛兆光 我有话说

刚到日本京都大学不久,就在文学部的资料室里随意浏览,在书架上看到一本褪了色的红皮精装书,于是拿下来看,原来,这不是一本书,而是一本被误当作书收藏起来的日记本,它是光绪三十三年日本博文馆向中国出口并发售的,不知为什么留下一本,上面有“内田”二字椭圆形印章,是文学博士内田银当年收藏并捐赠给京大的。也许,很久没有人看了,即使摆在很干净的日本,时间久了,也难免有些蓬头垢面。

也算是当年的进口货罢,那个时候,日本商人替中国印的日记本,做得很讲究,不像现在的日记本除了给你写日记的行格和后面附的几页通讯录,什么也没有,设计者很体贴也很周到,在日记上,除了替使用者标出了华历和阳历的年月日、天干地支、礼拜几之外,还印上了“天气”、“寒暑”以及“会客”、“通信”和“起睡”,省了写日记人的麻烦,也提醒了写日记人的应记事项,那每一页的天头上印的古诗词,也常常应着季节给人一些隽语秀句,用来应酬也罢,用来学习也罢,反正开卷有益。曾经看到影印出来的周作人日记本,以及顾颉刚自己印的日记本,当然设计得也不差,不过,大多数中国发售的日记本却没有那么精致,从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一些年头,日本人做事就比中国人精细。

精细不止在这一点,还表现在前面后面所附各种各样的须知常识,大概日本人为了同中国人做生意,早就揣摩过了中国一般知识阶层的需要,于是它给出了1907年的中国一般知识分子所需的常识,也给了我想象和体验那个时代中国普遍常识世界的一个文本。其实,九十多年过去了,这本日记本如果仅仅是日记本,当然已经没有用了,印上了时间表的日记就像日历,过了年头,就失去意义。不过,印上了这些常识,对于思想文化史或社会生活史来说,它就很有用。前两年,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《时宪通书的意味》,发表在《读书》杂志上,其中说到那些看上去很普通的、几乎家家都有的皇历,实际正好给思想史研究当时人普遍知识水准和社会所需要常识范围。而这部空白的日记本,对我来说也是一样,因为它不仅是日记本,而且是一本资料,它的前后附录的上谕、肖像、图片和常识,使我再次想到世纪初中国人业已变化了的知识世界,因为那个时候,西方新知大量进入中国,通讯、交通、消费、交际等等的变化,使中国人生活世界在近代化历程中迅速改变,社会常识也在这种改变中不断更新,过去那些《四书》、《千家诗》、私塾课本、通俗善书和老皇历本,最多加上《天下水陆路程》之类路程指南等构成的知识结构,已经被这本日记中所附录的各种新知识所代替。

每个月前所附的“岁时记”、“节物月令”、“食品月令”、“授时”自然是旧的,虽然其中也细心地添上了“世祖章皇帝忌”、“孝全成皇后忌”之类本朝应时故事。不过,紧接着日记后面的“会计录”、“贷借录”、每月的“款项支出便览”,却已经有点儿像近代商业的簿记形式。虽然“住址录”登录人姓名,上面还有“官位”、“生业”之类传统项目,但紧接着细细介绍的各类常识,却都是很近代的。比如《地球体积面积》,除了南极洲被笼统地算成“两极地方”外,其他都和现在书本上的记载没有两样,而下面所载的世界高山、世界大河、世界人种别人口、各大洲人口、世界大都城、世界列国形势、海港位置与人口、时差表,也都是现代地理学的知识。而“世界七大海军国主力比较表”、“世界各国陆军比较表”、“世界列国富力比较表”,“世界各大洲铁路长”、“世界各国电信线长”等等,则表明就是中国人也已经不再相信,中国是一个可以关起门来自称“天下”的“天朝上国”,看着各国比自己远远强大的军事力量和技术力量,任是谁也得承认,中国已经是世界万国中的一国,而且并不是一个强国。

这个时候的中国知识阶层应当有一个新知识世界了。旧的皇历当然是给大众用的,也许因为这个原因,所以那里的常识还偏于实际,眼界也还是狭窄。是否宜于出行,是否宜于动土,婚丧嫁娶吉凶如何,何时祭祀,何时农啬,见到前辈礼数几多,有了疾病何处求治,这是从先秦的《日书》到清代的《通书》所瞩目的知识中心。可是,当过去反身内省的道德功夫、记忆背诵的人文知识和体验揣摩的经验系统渐渐被称作“科学”的东西所取代的时候,1907年的中国人,特别是能够使用日记本的知识阶层,却要知道铁路、知道海关,还要知道中国以外的各国君主姓名、世界各国勋章来历。从这本日记本登录得非常详细的《中国邮政章程及价目》、《中国电报章程摘要》、《天津保定间铁路票价》、《京汉铁路北路票价》、《长江来往轮船水脚单》、《上海至外阜轮船水脚清单》、《苏杭湖各处小火轮价目表》以及外汇比价等等,后人可以想象,那时候的中国人中,有一些人需要乘坐快捷的交通工具四处奔波,需要用电报电话和邮政来联络,需要与外国做生意,在这种生活世界的变化中,知识尤其是必备的常识发生了变化。

也许是当年没有卖出去的缘故,这本日记本没有留在它应当在的中国,而留在了制造它的日本,从这本当年没有被使用过的日记本,不知为什么,我想到了《红楼梦》里那块“无材可去补苍天”的弃石。那么,当年内田银博士购买并保存这本空白日记本的意图是什么呢,是否他也像我一样,想到了要从这部没有使用过的日记中,探看它背后的思想史意味?我不知道。看着日记本前面的上谕和印得很清楚的慈禧太后像,感觉仿佛身处“古代”,而看着日记本后面所附录的各种常识,感觉又仿佛身处“现代”,的确,1907年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,中国人的常识世界,也恰恰处在从古代到现代的转型中。拿着这本日记本,从前翻到后,感受到了这种常识世界的新旧参半和从旧到新,虽然,日记本是空白的,但是,空白处却满满地书写了历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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